今天(2013.01.07)有位我的學生來找「我」談「他」碩士論文想做的題目,講了二十分鐘,我聽不大懂他的重點,我跟他再奮戰了二十分鐘,終於搞清楚他想做什麼,再花了二十分鐘向他說明他想做的東西不是前瞻研究或創新設計,只是「使用人家提供的工具,去重複人家已經做過的實驗,去驗證人家已經得到的結論」,接下來花二十分鐘幫他規劃了一個跟他所提的題目相關、可以用得上他已經學過東西的研究方向,再花二十分鐘解釋「如果是我的話,會怎麼進行研究」,希望讓他理解什麼是前瞻研究,也希望他下學期能順利做出畢業論文。
學生在討論中途一直強調他「看了很多、懂很多,只是一時表達不出來」。我說,你是不是看了很多、懂很多,我不知道;你沒有讓我聽懂,是你表達能力的問題;你看了這麼多研究論文還不懂前瞻研究是什麼,我只好用次等的「補習班式的教法」一步一步教你;這是在學校,我現在當你的指導老師,願意慢慢教你;學校畢業之後,職場上不見得有人願意慢慢教你,大概也找不到補習班了。
技術上來說,第一等的前瞻研究人才(在此簡稱A類),不需要指導他細節,他就能夠自己搞清楚某個領域,發現新的研究題目,指導老師只需要宏觀地去看這個題目的意義性、確認研究方法的邏輯性、界定研究計畫的範疇。這類人,通常是可遇不可求。
次一等的前瞻研究人才(在此簡稱B類),給他研究題目和目標,他可以主動想辦法找到路徑去達到目標,想辦法解決研究途中所遇到的問題。這是我們碩士班希望訓練學生成為的人才,到了業界是可受重用的棟樑之材。
再次一等的(在此簡稱C類),學了一堆技能,累積一堆知識,遇到做過的事情和解過的題目,他會做得很好。據我的觀察和理解,這是我們政府和產業界在談人才培育的時候,希望學校所產出的人才。
長久以來,我們的國民教育和高等教育的內容似乎就是為培育C類人才所設計的,尤其是我們的中學教育,拼命灌輸學生「大家」心目中認為理想的C類人才必備的知識和技能,各類考試的重點也是考驗考生的知識,所以我們有各種的補習班,一路把學生補到研究所和公家單位。
如果政府和產業界要的就是C類技術人才,那我們所見的教育和考試制度的設計也無可厚非。但話說我們這些年的教改和卓越大學計畫,理想的目標似乎是想多發掘A類人才,造就B類人才嗎?搞到現在,A類人才畢業後無用武之地,B類人才到產業界不見得受重用,很多C類人才被告知有22K的工作就不錯了,想想也很悲哀的。
我想講的是,台灣其實有不少A類和B類技術研究人才,政府和業界要好好想辦法活用這些高等技術研究人材,不要只是為了要配合大老闆們靠代工賺錢,把教育和產業給做小了,把學術給架空了,把輿論給壟斷了,去貶抑和剝削我們大多數下一代的所有 -- 包括思想、氣魄、勞力、財產、土地... 還有「希望」。
後記:
寫到本文中最後一句的時候,心情沉重之極,如果有筆在手上,大概會「執筆長嘆」。平常我很不喜歡有些年輕人動不動就說台灣是「鬼島」,但是我在回家途中,看著路上的年輕學子,我心裡想,許多的「大人」們口口聲聲說愛台灣,卻把台灣搞成年輕人心目中的鬼島,還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我暫時找不到合用的形容詞,姑且稱這些該讓台灣成為年輕人口中鬼島負責任的人為「Bumbler世代」。沒錯,馬先生是這「Bumbler世代」的代表人物... 至於Bumbler做何解,大家心知肚明。
有朋友說,年輕人不要斤斤計較薪水,不要隨便就說受剝削,要懂得吃苦耐勞,要知道奮發向上。的確,以上都是每個年輕人可以試著在逆境中成長的做法。說這種話的人,非常務實,一種是以成功者、過來人心態自居的中產(以上)的階級,一種則是已經接受社會中不合理現況做出的妥協,說法上都沒有甚麼不對,只是以偏概全而已。我必須要指出,看不到社會結構性的問題以及年輕人的委屈失望,是這些朋友們普遍的【盲點】。
我個人在七年前,也是跟著人家批評時下年輕人【草莓族】,可是當我不斷觀察和思考,以及接觸年輕人的經驗,我逐漸體會到【原罪】根本不在這些年輕人,而在於把這些年輕人冠上【草莓族】封號的有力人士,也就是我以上所提到的「Bumbler世代」。這個Bumbler世代,接收了獨裁者的資源,各派扶植各派的擁護者,權力跟金錢掛勾,搞內鬥、搞鎖國、搞亂政治、搞爛媒體,到了現在,還要希望年輕人在這種惡質的文化下吃苦耐勞、委屈妥協,真是吃人夠夠,情何以堪?
我不是在挑撥世代恩怨,而是去研究問題。台灣生病了,不找到病的根源,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現在很多人都知道病症,也看到很多病因。如果你看到社會出問題,你不去大聲疾呼要求有力人士解決這些問題,卻希望處於弱勢的人們「共體時艱」「奮發努力」,等於只是要生病的人吃止痛藥、退燒藥,病情會持續下去,會更惡化。說實在的,不要覺得我在唱衰台灣,想想你是不是有盲點?如果你不知道你可能是年輕人稱之為「天龍國人」的族群,那麼你有我以上所說的盲點的機會還頗高的。
話說回來,有盲點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不知者可能是幸福的 例如本文裡面談的C類型人才,只要能夠解決已知的問題就行了,日子過得愉快就好,何必杞人憂天呢?鎖起國家大門,只要確定您和您的子弟都在金字塔上層,有人墊底就行了;船要沉了,確定您家有另外一艘船可搭就行了,何必在乎那些普通人呢?
我在文中對於人才的分類,只是單純地去區分技術研究者的特性,重點並不在於人才的高低優劣,眾位朋友不要搞錯了。適才適任很重要,而且各種才能的人都要有,才會是個好團隊。
我們有些人,經歷過農業社會的年代,那個時候只要是C類人才就很了不起,那時候的公務員、教師不多,在社會的地位很高。隨著教育的普遍化和工業社會的需求,國家大量需要C類人才,以邁向工業化國家,現在看來,這個目的是有達到,甚至產出之C類人才還超越一般產業之所需。
可惜的是,政府和業界,並沒有把握機會積極創造出能夠讓充沛的人才展現的舞台。代工的成功,固然創造了台灣奇蹟,也讓許多產業固守著代工的典範。更由於充沛的C類人才供給,產業可以用比工業化國家低的人力和社會成本,持續經營賺錢。如果這就是台灣人民所希望達到的境界,那麼大家就繼續支持這個典範,看看如何跟中國、印度這些擁有優秀且龐大的人才庫、社會成本更低廉的國家競爭?我想,大家不會沒飯吃的,只是實質收入很難再提升。
然而,政府不是沒有遠見,也不是沒有規劃。話說大學卓越計畫以及各種國家型研究計畫,不就有希望多培養一些A類和B類的技術研究人才,同時提升技術水準的想法和做法嗎?成效如何,說來話長,我已經說過很多了,所以在此輕描淡寫四個字:【不如預期】。雖然執行成果不如預期,但是畢竟還是多培養了為數不少的A類和B類的人才,可是這些人才何去何從?有沒有幫助國家轉型呢?研究有沒有用呢?有沒有提升產業競爭力呢?
要回答以上問題,不應該一昧指責高等教育政策。理想上,以大學教授的高度,應該要能夠慎思明辨,面對不當的政策法規要能夠適當調適。然而,理想是理想,在台灣社會裡,大學教授的實質待遇比照公務人員,在職場上未達到績效指標則可能不通過評鑑,在現實面上要如何維持所謂大學教授的【高度】呢?
好問題!長官們常常覺得國科會計畫和教育部補助對於大學卓越很重要,可以讓大學教授作更好更多的研究,對不對?一些大學很羨慕台清交成,覺得這些學校的教授拿了很多的資源,對不對?其實,我憑良心講,這些都是以偏概全的說法。國家投入的錢,例如說五年五百億裡面30%,要讓台大【腳踏實地】成為世界一流大學,在規模和氣度上,根本就差太多了。為了業績,每個台大教授都太忙了,但高度有沒有因此提升,我就不知道了。現在政府和媒體要用這些帳來修理教授,又是怎樣呢?
相對地,我們的產業有沒有在大學企圖追求卓越的同時,積極勇敢進取,想辦法轉型呢?除了指責台灣人才不足、不好用之外,業界盡了多大的力量培育人才?投資了多少成本去支持前瞻研發?還擺脫不了代工思維的企業主們,有多少人有資格談國家發展呢?
要產業轉型升級,絕對不是光靠少數幾個「英明睿智」的政府首長和企業主,配合大量任勞任怨的C類技術人才就能夠辦得到的。要開疆闢土,在國際舞台上爭雄,必須要打造高水準的技術團隊。國內要有機會產生這樣的團隊,政府和業界必須有足夠企圖心和資源去提供高級技術人才生存滋長的空間。
當然,以上所講的都是高調,真正的重點在於實際執行。我覺得,如果唱高調的人多,實際做事的人少,不如不要做。不做,也是一個選項。但或許半調子的作法,就像談八卦和放煙火一樣,是台灣老百姓過日子的一種方式?
以下為回覆陳仁乾先生的意見:
我文中談的主要是資訊系統研究和我所認知的科技研究,當然我不敢說每個專業都可以如此去看,任何事情總有例外,何況科技研究的領域這麼大。
不過我個人認為,您所提到的軟體寫作,要登峰造極,還是必須具備天份。這種天份,在過去軟體和工具還不是很複雜的時代,設計有新意的應用、動腦筋想演算法、精鍊地寫出有效率的程式,開發極其複雜的軟體系統,都需要天份,所以資訊界以前有很多大師。
然而,現在的軟體實務工作已經和大師的時代相距甚遠,誠如您所言,就算再有天份,也得先學習一大堆前輩偉大的作品,才有機會往前一步。因此,從事軟體實務研究,成為大師的機會其實是越來越渺茫。一個軟體實務能力很強的研究團隊,往往需要在特定領域長期的耕耘,才有辦法開花結果。然而,軟體環境變得很快,要一直緊追,也是很艱辛的工作。
因為軟體實務研究領域非常難靠著碩士生的獨立研究產生重量級的成果,所以我們看到台灣教授們的作法如下:
1. 不要來做軟體實務研究
2. 找一些比較『軟』一點、容易發論文的研究題目
3. 來做軟體實務研究,但是不求升等和學術成就
4. 長期非常努力經營,希望能夠挖到寶,或者能有實力派的博士生加入
猜猜看哪種人最多?哪種人最少?
我博士後有緣在美國業界(Sun)歷練過,看過大公司軟體研發是怎麼一回事,也曾經和Solaris Kernel核心團隊合作過,知道第一流的軟體實務人才是怎麼樣,因此對於您講的那些,確實有切身之感。要我拋棄業界專長,全然融入台灣學界文化,也是頗困難的 。
我的個人經驗是,目前所謂軟體寫作的人才,要達到上乘境界,簡單來說,所需具備的天分之一是「學得快」,其二是能將學到的東西有「系統性組織」起來。光是要學的快就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在台灣這種非英語系國家長大,看文件就居於弱勢,落後印度人許多。系統性的組織,也不是我們傳統文化裡的強項。
我自忖沒有很好的軟體寫作天份,也不想專攻這個先天居於弱勢的領域,所以我做的是系統研究,結合計算機架構、作業系統、平行處理,交錯著嵌入式平台、高效能運算、商務應用、資訊安全,搭配我個人對各類型電腦科技濃厚的興趣,想辦法有系統性地一點一滴建構出一些屬於我們的know-hows。
您說的「大致」沒錯:「這些訓練不會出現在大學教育中,因為不太可能發論文。可是就長期來說,這才是市場需要的人才。」您說不會出現在大學教育中,未必如此。我為了訓練系統人才,我在最近五年開過下列課程:
Linux Kernel and Device Drivers
Parallel and Distributed Programming
Embedded Multicore Systems and Software
Performance Engineering of Software Systems
Advanced Topics in Systems Research
我現在還在接這種有些老師不願意接的課程開發計畫,這些研究所課程,還有我給予我的學生的研究訓練,目的就是提供您所提到的訓練。我們不教Android Programming,因為學生自己應該有能力在幾周之內自己學會他的API,我們要學生去修改Android和Linux的內部,改進模擬器和虛擬機器,設計、模擬和分析多核心系統,要學生在我們跟MediaTek、IBM合作的計畫裡學習實務經驗。
我想,我雖然不敢保證這樣的訓練能夠產出您心目中的A型人才,但我自認從我們實驗室出去的學生具備起碼的實務研究能力,而目前來自業界的幾位博士班學生也認為我們做的東西能夠和他們實務的研發相結合,進而提升他們的研發能力。
不好意思,寫到後來變成在吹噓自己,但是我很希望有像您這樣關心國家科技發展的專家多給我們指教,讓我們未來能夠做更好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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