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說台灣這樣用發表期刊論文數量衝高學術排名的作法,不只是腐敗學術風氣,還侵蝕整個國家的根基。所謂「士大夫無恥,是為國恥」,講的就是這種事。這絕對不是單一事件,其實這十幾年來歷任教育部長都該為這樣的決策公開道歉才是。
為什麼說這不是單一事件?因為「發表多篇期刊論文」,是台灣大多數博士班學生和助理教授都必須想辦法達成的目標。有些系所還設下計點制度,達不到足夠點數,就不要想畢業或升等。
我在九年前開始任教時就質疑這個不合理的制度,有些長官雖然也認為不合理,但是多半勸我「按照遊戲規則玩」。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個人原則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那些升不了等就得被歧視或是被迫離開學校的助理教授們。所以,大家或許可以明白,教育部為了快速提昇各大學的世界排名,設下各種評鑑制度,反而成為揠苗助長、弄巧成拙。
教育部長的論文發表業績,在科技部網站上可以公開查得到(http://ppt.cc/71EB)。除了登錄了五篇被撤回的論文之外,有好幾篇標題類似的文章在相近的時間點上發表,這是否算一稿多投,我不是土木專家,無法判定。但是為了衝高論文數量,很多人想出聰明的辦法,至於有沒有實質上的貢獻,是否有道德瑕疵,很少人去認真檢視。
這個論文造假案的主角,先前任職於屏東教育大學資訊科學系,這引出兩個有趣的問題。第一,國家為什麼要求一所教育大學的教授們去生產期刊論文?教育大學是以前的師範學院改制而來,以學校宗旨和目前研究資源來說,根本不適宜以期刊論文作為教授升等的條件,教育部這樣本末倒置的作法,其實就是逼著助理教授們去做牛做馬,不然就得投機取巧。很多科技大學也有同樣的現象,搞得原本該好好建立專業和特色的科技和教育大學,定位變得很奇怪。
第二,即便沒有舞弊,一位資訊科學系的教授,去當土木領域的期刊編輯,在這個領域跟其他學校的大牌教授共同發表多篇論文,不是很奇怪嗎?如果說是為了衝高論文數量,那在動機上就一點都不奇怪了,但我好奇的是升等的審查,到底看不看這些內容是否符合資訊的專業?如果沒有,其實也不意外,因為國內對於教授升等的審查,多半還是只算論文點數,不大注重研究內容。
我一直認為,問題在於「大人」,也就是掌握國家機器和權力運作的長官們,以及惟長官命令是從、缺乏獨立思考的人們。我甚至可以說,上述大學的問題,還有現在很多社會上的問題,就是經年累月的「州官便宜行事」「百姓考試掛帥」「齊頭式平等」的心態所造成的。
為什麼說「州官便宜行事」?因為在教授評鑑和升等會議上,長官們只要比論文點數就行了,不用自己花時間看論文的內容以及研究的重要性。由量化指標(數字)來判斷高低,不就是我們的「大人」們最擅長的方式?就像有人覺得考試制度很好、很公平,不管考題出得有多糟糕,考試成績還是可以用來排名次,決定入學;考試題目出得不好,明年換一批人來命題,反正只要公平,沒有舞弊,州官就老神在在,這就是「州官便宜行事」。
為什麼說「百姓考試掛帥」?因為從小習慣於考試的民眾們,很多也很自然地接受以考試分數作為決定入學和升遷的合理性,甚至於在很多時候只用排名來做決定 -- 在聯考的時代,大部分人都按照去年的科系排名填志願序,誰去思考興趣和出路?因此,台大一定得進世界百大,台灣每個大學都得衝高排名,教授得想辦法從助理教授升到正教授還不夠,還要去爭那特聘教授、院長、校長的名位,至於爭排名是否實質上有益於國家?用論文數量決定升等是否合理?考試把教學領導到那裡去?這些問題,民智未開的老百姓不懂,州官只要拿數字出來唬弄,沒有多少人真正關心。
什麼是「齊頭式平等」?如同我們特有的「五權分立」體制,硬是比別的民主國家多了「考試院」和「監察院」這兩個功能不彰的單位,而台灣的教育體系和政府單位裡有一大堆考核和監督的規則,不只是功能不彰,往往還成為繁文褥節。防弊的規定一大堆,阻擋不了會鑽漏洞的人,卻成為想做事的人的障礙;為求公平表象而吃大鍋飯的規定也一堆,教授的薪水一律平等,想多賺點錢的教授們只好想辦法兼差接案,這樣的「齊頭式平等」,如何讓教授們為系所盡心盡力?
這類的問題,我過去談了很多,但是很多人還是消極不作為,進而姑息養奸、拖垮整個文化。這不是說所以大人都有問題,而是很高比例的大人有問題。只要比例高於某個程度,法規訂得再好、再鉅細靡遺都沒多大的用處,因為徒法不能自行,執行和監督的都還是人。
這些年來,政府一而再、再而三提出「半調子」的改革方案,因此造成民眾的不信任,因為最高層在乎的只是權力鬥爭和短期的利益,正好運用那些說一套、做一套、會鑽營的「奸雄」,無視於清流之言,即便問題被民眾發現,主事者還是推托切割、粉飾太平、說政策「利大於弊」。
很多當年因時因地制宜做的事情,早就該改變了,但這些大人們,即便口頭上說要改革,實際上根本做不到,卻又卡著位子不讓能做事的人做事。以上這些問題,居上位者不知道嗎?當然知道,只是居上位者自身也是遊戲規則的既得利益者,或是共生集團的一員,怎麼會願意大幅改革呢?所以改革往往流於口號,甚至成為政爭的工具。
以上述「便宜行事」「考試掛帥」「齊頭平等」的思維在運作的大環境,加上師心自用的主事者,把很多地方搞成不倫不類。光是針對大學,這十多年中,「廣設大學」、「大學評鑑」、「教授評鑑」這些政策制定的過程和執行的方式,就像我以上所講的,極為粗糙,都可以作為教育政策、社會政策、政治心理等等學門批判研究的材料,一定可以寫很多學術論文。很多其他的場域的改革,也是如此,馨竹難書。
一個社會到了這個程度,有辦法的人,不是跟著去欺騙、壓榨沒辦法的人,就是得佛心來著,去幫忙被欺壓的人。要做中流砥柱很難,得任勞任怨,還得忍受那種苦口婆心、忙到爆肝也改變不了大環境沈淪的窘境。我很敬佩這種人,但君不見,春秋戰國時期的孔子、孟子,在當時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只能影響一些學生,將言行留與後人。
我去年提出過所謂「個人興學」的想法(http://hungsh-ntucsie.blogspot.tw/2013/09/blog-post.html),旨在擺脫現有教育體系的控制,以個人的方式去構思和實現適合新時代的教育理念。大家也逐漸看到,有些新的作法,在這個線上課程日益普及和創業風潮漸起的時代,已成為可行之事。至少讓願意自救利他的人,有機會走自己的道路,少受些不合理的對待和錯誤觀念的影響。
雖然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有其道理與深意,但是我個人目前所喜好的心境,或許還是比較接近陶淵明「歸去來辭」的最後一段話:「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胡爲惶惶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執杖而耘耔。登東坳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後記:
這篇本來是我在第一時間(7/12)看到論文作假案所寫的,後來更新了第一段,以及略微修補了幾段文字。後來看到辭職的聲明,我的感覺是:顯然蔣部長還是一副完全沒做錯事的樣貌,反正在法律上沒做錯事,回學校有書教,將來退休金照樣拿。學術倫理的議題,全數推給學生和研究助理,頂多是督導不周和一時疏忽,只要夠厚黑地堅持這套說法,誰奈我何?至於道德的問題,拜託,這學術的江湖上,大家不都這樣搞的嗎?我只是運氣不好,底下的小朋友玩太大搞出事情,他們一個已經陪我開記者會想辦法把責任扛過去,一個就躲在國外避風頭就好,我辭職之後媒體很快就不會再炒這檔子事,反正早辭職也好,幹教育部長很累,這時剛好可以放暑假…
唉,說到暑假,要指導學生做研究、修改他們的畢業論文,通常是我最累的時候。自己的論文,自己寫,學生的論文,也要幫著寫,長官的計畫,還要拔刀相助,此時大概就用「塵勞之儔」來勉勵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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